什么是艺术的真实？

先从卡夫卡的小说《变形记》说起。

《变形记》里面，主人公格里高尔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甲虫，这种事在现实中当然是不存在的，但我们读这篇小说却不觉得虚假，只觉得真实可信。当然，此真实可信不是说相信现实中真的有这样的事发生，而是小说中所写的内容给人的感觉是真实的，使人相信事情就是那样发生了。

阅读小说的时候，我们会将小说中的真实与现实中的真实区分开，我们知道小说是虚构的，里面的事件都不是实际发生的，但小说的真实可信与否并不在于它的内容符不符合现实，而是里面的人物感情真不真实，细节感觉真不真实。

所以，尽管我们知道现实中一个人不可能变成甲虫，可是在读《变形记》这篇小说的过程中，我们却觉得格里高尔真的变成了甲虫，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，对里面的世界身临其境。换言之，在心理上，这个故事给了我们一种真实感——虽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甲虫这事很奇怪，而且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格里高尔会变成一只甲虫，但是变成甲虫之后，格里高尔的心理状态和行为变化，还有周围人的反应，事件的发展，以及种种细节和整体氛围，所呈现出来的感觉都是非常真实的，好像一个人变成甲虫后情形就会是那样。

小说中的世界是独立于现实之外的一个虚构的世界，有其自身的运行规律，所以小说中发生的事情可以不必完全符合现实的逻辑，而只需符合其自身的逻辑。格里高尔变成了甲虫后所发生的一切，在这篇小说自身的逻辑中都是成立的，在在使人信服，使人觉得那是真实的。这就是艺术的真实。

所谓艺术的真实，是一种感觉的真实，取其真实感，而非现实性（感觉的真实来自感情与细节的真实）。

进入一部艺术作品，就像进入一个梦境。艺术让你做梦，艺术的真实就像是梦中的真实。在梦中，你即使明知自己在做梦，还是会被梦中的一切所感动，为之而哭而笑，而惊叹，而共鸣，只要这个梦足够有感染力。现实中的真实大多真实得很没意思，因为现实总是平庸而乏味的。艺术之真实则使人感动，使人惊奇，使人体验到一种超越现实的美感。这就是艺术的价值之所在。

可能某种层面上来说，艺术就是现实的真实的写照甚至说艺术高于现实，是现实的升华，但是艺术就是艺术，现实就是现实，生活在现实里理智的人很难相信艺术里的虚幻。反之，假如艺术像现实一样有生命有活力，可能也很难相信发生在现实里的事实。

艺术真实是文艺创作的真实，是经过艺术家筛选后写进作品的、符合生活内在逻辑、能显示社会生活本质的、具有审美价值的真实。

艺术真实不是对社会生活机械的模仿、简单的再现，而是作家根据自己的感受、理解对自然形态的生活真实重新进行选择、组合、补充、移植。艺术真实是艺术家从生活真实中提炼、加工、概括和创造出来的，通过艺术形象集中反映了一定历史时期的本质、规律的社会生活的真正面貌。

艺术真实并不要求照搬生活现象，并不排斥艺术想象和艺术虚构，真谛在于艺术形象与社会生活内在规律和内在逻辑的艺术吻合。

艺术真实主要有四个特征：内蕴的真实、假定的真实、主观的真实、诗意的真实。

普月寮按：当我们关注艺术、美育与心灵培养的关系时，根本上讲，艺术成为了我们如何与世界相处、与自身相处的问题。邱阳创巴，一位在书法、花道、设计、环境装置、摄影、电影与心灵修持皆具高深造诣的艺术家，或许能为今天的我们带来启发。他对身心问题、知觉状态、心物关系的精妙洞见，开启了藉由艺术而延展审美体验，启迪与提升心灵境界，并转化空间能量与人际氛围的可能性。

第一章 法艺——真实的艺术

写给那若巴学院（Naropa Institute，现已更名为那若巴大学，Naropa University）第一届暑期项目的一封信，1974年7月。

“法艺”一词并非指描述佛教象征或观念的艺术，比如“生命之轮”，或乔达摩佛陀的本生故事。相反，法艺指的是由艺术家的禅修状态中流淌出的艺术。它是创意工作中直接的、无自我意识的态度。

艺术追求中的一个基本问题，是试图割裂艺术家与观众，让其中的一方向另一方传递信息。当这样的情况发生，艺术成为了出风头的暴露主义。有的艺术家忽然灵感闪现，跑去“记在纸上”，以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，或让他们感到兴奋。也有些艺术家更为深思熟虑，他们战略性地规划每一个步骤，为观众创造出特定的效果。但是，无论出于多么良好的意图，或藉由多么技法娴熟的方式，他们都无可避免地成为对他人、对自己的笨拙与侵犯。

在禅修艺术中，艺术家同时是观众和创造者的化身。愿景与技法没有分隔，其中也不带有对笨拙或愿望不得实现的恐惧。她只在简单地绘画、写诗、作曲，等等。这个意义上，一个完全的新手可以拿起一支笔，伴随着恰当的内心状态，创作出一幅杰作。这种方式有可能，但相当随机。在艺术中，也包括日常生活里，我们需要学习手艺，训练技法，吸收传统中代代相传的知识与洞见。

然而，无论我们的态度是尚未熟练掌握材料的学生，还是成就斐然的大师，当我们真正创作一幅作品时，都有一种全然的信心。我们的要旨只是如其本然地欣赏自然，并毫无顾虑或恐惧地表达它。我们放弃了侵犯性——对自己的侵犯，我们需要做出特别的努力以感动他人；以及对他人的侵犯，我们能将某些事情强加给他们。

真实的艺术——法艺，只是无侵犯的行为。

中译：普月寮，未经允许请勿转载。

图片：北齐响堂山石窟石灰岩佛手，https://www.eskenazi.co.uk/en-gb/exhibitions/six-dynasties-art-from-norman-a-kurland-part-1/limestone-hands